上海观察:章友德:大学教授评高考作文:做不到,所以心向往之

时间:2016-06-08浏览:480

不知从何时起,每年的高考作文,总会成为当日全民关注的重点。

今年也不例外,上海的作文题一经公布,网友吐槽、名师点评,以及自己试写的作文,刷爆了朋友圈。还有许多人借此感怀自己的高考岁月。

高考作文题出得怎样?为何总是牵动大众神经?折射出了什么社会背景?

我们采访了3位不同专业的大学教授,他们从各自角度,解题品题点题。

 

梁永安 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

与语文教育的内在脉络有些疏离

 

上海观察:今年上海高考作文题“评价他人的生活”,您怎么解?

梁永安:感觉不像中国高考题,它是一个很复杂的社会话题,不同角度有不同观点。

在传统社会,人们的生活高度类似,大家又处在“熟人关系”中,你必然会关心、顾及周围这些“亲朋”干了什么,生活怎样。

在宗法社会的权力体系中,话语权本来就掌握在少数人手里,他们需要强调自己的权威性,需要对他人的生活劝诫、教导,换言之,需要用语言去治理社会。

从人类学角度看,这还与人群的组织结构有关。即使如日本,现代化比较早,但今天的日本人也依然活在别人的眼光里。女性对孩子、对丈夫,如果有些不符合主流的言行,照样会引起议论。

上海观察:根本上说,人是群居动物,哪有可能不评价别人的生活。

梁永安:确实如此。当然,这个问题放在当下中国,有其针对性。

30年来,中国的城市化进程飞快。而城市是一个陌生人社会。在城市里,人的自由被放大了,传统的熟人纽带断裂了。

过去的熟人社会里,你议论别人,你知道前因后果,知道他从小到大的各种事情,你评价人,是真的对这个人、这件事进行评价。

但在陌生的城市里,人的流动非常快,人与人并不了解,对陌生人的评价依据少了,议论别人生活的合理性降低了。

更何况,许多人已经不是真评价,不管真相,仅仅只是随口一说,心理痛快,情绪发泄而已,更多是一种自我释放、自娱自乐。

上海观察:在互联网上尤其如此。

梁永安:是的,传统的劝诫带有一种责任,而网络上的评价往往不用承担任何责任。

反而是被评价的人太当真,期待大家真实的关切,有时候会受不了,甚至引发灾难性后果。这种后果,评价者依然没有半点责任。两者有很大的不对称性。

上海观察:所以这是一个典型的社会学话题。对高中生来说,是不是难了些?

梁永安:我一直觉得,语文的作文题,需要和平时的语文教育相关联。

高中生的写作培养,一是语文性,比如段落组词;一是人文性,丰富心灵、情怀。而这道作文题更像一个社会话题。学生对社会的理解没那么深,如此有强烈社会性的题目,我感觉并不适合高中生来写。即使他们写了,也写不真切,较难谈到本质,多半还是会用“套路”来应对。

上海观察:可能大家看国外的高考作文题,比如法国的:“评述萨特《伦理学笔记》中的一段文字”“人们是否可以不受磨难而满足欲望”等,觉得比较有内涵。

梁永安:我看到美国小学生的作业,就是讨论伊拉克战争,法国也类似。但他们并不是真的指望小学生能理解战争,而是借此培养思维能力。

欧美文化有一个共同点,就是喜欢培育人的表达能力,提倡有个性的观点。在西方国家,如果你从小不会表达,没有自己独特的洞见,容易成为一个“看不见的隐形人”。这可能是来自古希腊传统中培养公民的教育理念。

我们有我们的国情和教育现状。我们的语文课本里,有那么多传统文学、诗歌、散文等等,为什么不能从这些资源里,选取适合的题目,把学生在语文性和人文性上多年的积累通过作文题释放出来呢?

我们考研出题也是,文学专业的考研题目,尽量让学生把中外文学史里学到的东西释放出来,不太可能考社会学话题。

现在高考的的作文题天马行空,不容易猜到这点很好,但我觉得,与初高中语文教育的内在脉络比较疏离。

 

张度(化名) 某大学历史系教授

把写作能力压在语文上很不正常

 

上海观察:您有高考命题和阅卷的经验,同时又对国外的情况有所了解。鲍鹏山教授曾发表演讲认为,比起法国,中国语文教育过于“低幼化”。您怎么看?

张度:法国的“高考作文题”其实是他们哲学科目的题。在法国,哲学是必修课,高中会考必须考,而哲学科目充满思辨色彩,会出这样的题并不奇怪。

法国哲学考试前,会指定8本哲学书,题目范围在这8本书里,比如卢梭的《社会契约论》。学生必须熟读这8本原著。文学考试也是如此,给出几本小说,考试范围就在这几本小说。

但这个范围很大,材料浩如烟海。最后的考题都是论述,没有选择题,你不可能采取题海战术,除了认真读原著,没有其他路可走。

上海观察:是否思辨类的作文题更好呢?

张度:我觉得问题不在于语文。而在于我们的教育体系里,除了语文,其他学科都不写作文。

比如说历史学科,一些大学本科生,对文本的阐释能力、表达能力很差。他们拿到史料,无法自己提炼一个问题,无法从不同维度阐释。这是因为我们对中学的定位偏低,中学里只侧重掌握基础知识,学生的思辨能力和阅读能力,在其他科目那里几乎不培养。

语文可以不出思辨类的题目,但政治题和历史题不妨像法国那么出。我们政治和历史的高考本来就有论述题,只是不够长,分为几道,还不如取消小题目,就论述一道大题目来得更好。

别把对表达和写作能力的考察光压在语文上,这是不正常的。

上海观察:许多人以为,逻辑能力应由理科来培养。

张度:文科不强化这种能力,是我们认识的误区。

处理多种材料,面对复杂的世界和人性,怎样从中整理出问题、线索,理解进而思辨。这更应该是文科培养的。

现在的中学教育,学生从来没有系统读过一本完整的原著,即使是高中,都没要求学生去读一本原著。上海学生PISA考试全世界第一,但很少有人注意到,“长文本阅读”这一项,我们得分很低,这已经暴露出我们的缺陷。

法国出思想家不是偶然,与他们从小注重思辨和逻辑能力大有关系。法国人的文本阐释能力很强,常常能微言大义。

而现在,我们一直提倡创新。创新型人才怎么来?想象力和思辨力就更为重要了。

 

章友德  新葡萄8883官网AMG社会学教授

评价他人,也是自己进行价值观的表达

 

上海观察:您对今年的高考作文题有何评价?

章友德:高考的作文题,体现了命题者对社会发展的认知水平。

比如有的省份作文题考“虚拟与现实”,这是当下风投关注的热点,人类未来的生活和生产可能因为虚拟现实而改变,后工业社会可能已经悄然来临。

上海的作文题也有这种认知倾向。当下社会,人与人的交往日益频繁,社会是开放的,流动的,多元的,与乡土社会的同质性不一样了。由于人与人生活的差异,人们特别有种冲动,想参与、观察他人不同的生活。

评价他人的过程,同时也是模仿的过程,自己进行价值观表达的过程,这个现象是多元价值观在公共领域地不断交互。

上海观察:您认为这适合作为高考题吗?

章友德:什么样的考题,反应了出题人心目中,想要把学生往哪个方向引导。近几年,全国各地的命题者,似乎都不约而同引导学生去关注正在剧烈变化的现实生活。

美国教育哲学家杜威曾说:教育即生活,学校即社会。这是100多年前提出的教育思想,提倡我们把学校和社会连在一起。学校课堂不仅仅是教育知识。教师讲课本,那是19世纪的教育理念。当代的教育,是要拓展视野,关注社会的变迁。

上海观察:但是很难完全做到。

章友德:做不到,所以心向往之。

我感觉,作文命题者的理念,不是语文知识的再现,而是测试中学语文教育,能否在现有基础上提升和超越,学生需要有课堂之外的视野和人文关怀。

命题者希望学生能通过语文学习去感受生活,这是一种为了更好生活的教育理念。

上海观察:一场考试中的一个科目里的一道题,为什么会引起这样的集体关注?

章友德:首先是激发了大家对高考的集体回忆。对作文题吐槽,其实吐槽的是自己曾经经历过的那个高考。

现在互联网上的网友,大部分都是年轻人,大多经历过高考。其中还可以分成两拨,一拨是通过高考过上了理想生活,一拨是高考没能改变命运,他们的吐槽又是不一样的。

高考是什么?对中国人而言,不仅是一场考试,更是一件人生大事,是实现人生理想的中转站。所以它本身就不限于教育范围,它更是“人生的成年礼”。

而高考的其他科目和题目都不足以构成公共话题,只有作文,分值大、门槛低,谁都能说上几句,最终成为谈论高考的工具。

上海观察:尤其在网络时代,这种全民共议一个话题的现象被放大了。

章友德:没有互联网,一切是单向的。现在有了互动,你的吐糟引发我的吐糟,你的感慨引发我人生更大的感慨。

大家借着作文来抒发对教育的见解,对当下社会的理解,对自己青春岁月的怀念,总之就是借作文题来说自己想说的话。

上海观察:那么多年来高考作文题的演变,您觉得有规律可循吗?

章友德:我还记得1982年我的高考作文题是“先天下之忧而忧,后天下之乐而乐”。

作文题带有时代的特征,过去作文题更多的是道德期待和价值倡导。而今天的作文题更多讲的是选择——面对多元的社会,我们如何去选择。

上海观察:社会发展正处在文化和价值观的迷茫阶段,选择题似乎更难写?

章友德:是的,作文不再是过去那种有标准答案和方向的题目。

今天的社会,价值多元,选择的机会和权利也越来越多,这本身就是文明的进步。每个人不是以自己的标准评判他人的生活,不是以我的兴趣作为所有人的兴趣。尊重差异,包容不同,是这个时代教育应该努力的方向。

在一个可选择的时代,更要学会选择;在迷茫的时代,更要有自己的价值追求。

 

原文:http://web.shobserver.com/news/detail?id=19998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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