■本报首席记者 顾学文
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,中国的单位制度和“单位人”群体经历了壮大、分化、消解的复杂进程。从单位制转向社区制,从“单位人”转向“社区人”,这是历史的必然。
但是,新葡萄8883官网AMG社会管理学院院长章友德教授在接受《解放周一》采访时也指出,今天的我们虽然不会对一家单位“从一而终”,但即使在完全遵循劳动力市场经济配置的工作场所,人与人之间依然需要彼此信任的同事关系,依然有着情感上依恋与互动的需求。
平均主义让人依赖单位
解放周一:在半个多世纪的时间里,中国的单位制度和“单位人”群体经历了壮大、分化、消解的复杂进程。对于这段历史,很多人的心情是百味杂陈。
章友德:我们今天说很多问题是体制的问题,但从历史的眼光来看,一些体制在过去曾经是有价值的,作出过贡献的。单位就是其中一例。
1949年新中国建立后,国家一穷二白,百废待兴,有限的资源怎么配置,对新政府是极大的挑战。不仅如此,20世纪不到50年的时间里,发生了两次世界大战,都是由资本主义国家内部矛盾冲突导致的,造成了大量人财物的伤害和损耗,这让大家反思私有制度。当时,列宁对资本主义进入帝国主义后的判断是:垄断的、寄生的、腐朽的和垂死的。
所以,在那个历史时期采取单位制管理,实现有限资源的高效配置,既是现实的考量,要生存,要发展;也是意识形态上的主动选择,要用公有制取代私有制,用集体主义取代利己的个人主义。
体制的形成总是有其历史需求的,但随着环境的变化,体制要不断地调适。
解放周一:1953年到1957年是我国的第一个五年计划,提前完成,且完成得很好,其中单位制起了很大的作用。之后却渐渐发生了异化,陷入低效、僵化,原因是什么?
章友德:第一个五年计划的顺利实施,确实让大家对单位制更有信心,单位制不断地得到巩固:通过所有制改造,不断地把非公经济变成公有经济。
以公有制为基础的单位制,不需要面向市场和消费者,只需要完成计划任务。不是以需求定生产,而是以生产定分配,生产和分配之间没有交换,只有流通,这是一种计划的生产、计划的流通、计划的分配和计划的消费。拿上海来说,当时就是把原料用行政手段从全国运到上海,在上海生产成产品后,再由国家拿去分配。
计划的前提是假定这个社会是静态的,而显然社会不可能是静态的。
另一方面,人们有进入单位的动力,却没有在单位里努力工作的动力,因为单位考核的不是业绩,反而是人际关系占了主导。分配中的平均主义,使得单位效率越来越低下,单位负担越来越重,职工对单位的依赖性越来越强。
改革尾大不掉的单位制
解放周一:始于上世纪70年代的改革转型是因何触发的?
章友德:基于困惑。1978年底至1980年初,李慎之参加了中共中央成立的国际问题写作小组工作。其间,他陪同邓小平同志出访美国,担任代表团顾问。访美期间,邓小平问李慎之:为什么世界上发展得好的国家都是学美国的?李慎之回答不上来,其实当时大家都回答不上来。
但发问引发了思考。发现问题就是解决问题的开始,而最后砸碎铁饭碗,是一场思想革命。因为当时的认识是,凡是公有制的是社会主义,凡是私有制的一定是资本主义,搞私有化就是政治不正确。1992年邓小平南行讲话的重要意义即在于打破人们思想上的禁锢。
从计划产品经济到有计划的商品经济,再到商品经济,我们开始承认和尊重市场的作用。
解放周一:制度改革带来了效率的提高,释放了人的活力。
章友德:计划经济时代我们认为,经济增长要靠人财物的投入。西方经济学家洛斯则在考察从17世纪到20世纪的300年间西方经济增长史时发现,制度在社会变迁中的价值。制度包括产权制度、创新制度、法律制度、知识产权制度等各种制度。
洛斯的观点给我们提供了一个观察问题的大视角,中国改革开放37年,是一点点认识洛斯观点的价值的过程,是不断意识到制度在经济发展和社会变迁中的价值的过程。我们的城市改革其实不是城市经营体制的改革,而是落实在城市中以前尾大不掉的工厂单位制度的改革,承包、租赁,甚至把所有权变成个人的。人还是那个人,设备还是那个设备,但制度不同,促使生产单位不断拓宽市场,市场意识不断增强,市场能力不断提升。
解放周一:单位制度变化,随之变化的是人与单位的关系。
章友德:市场一旦在资源配置中发生作用,问题就来了:当单位不需要这么多生产者时,或者当生产者不能发生作用时,单位是否可以裁员?
以前是不能轻易辞退职工的,因为社会还没有建立起一套保障体制,职工下岗后的养老问题怎么解决?
所以,为了配合单位制改革,创设了社会养老机制。1986年,上海开始实行国有企业退休费统筹。同年,上海在国有企业职工中建立待业保险制度,即后来的失业保险制度。1993年,上海建立了城镇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制度。1995年,这一制度又扩大到私企、外企等各种所有制企业职工群体。“退休工资”变成了“养老金”,不再到单位领取。1996年、1997年,上海先后实行住院和门诊大病保障的社会统筹。之后,生育保险和工伤保险相继出台,“五保合一”的“城保”制度基本形成。“农保”、“镇保”和“综保”,覆盖数百万不同人群;自由职业者也可缴纳社会保险。而今,外来从业人员也纳入了城镇职工社会保险范围。自去年开始,新的努力方向是破解城乡二元结构。
单位不再是生活的“标配”
解放周一:在“国家—单位—个人”的宏观联结走向消解的背景下,如何建立起新的社会宏观联结?
章友德:在越来越市场化的今天,个人越来越多的需求都可以在市场消费中得到满足,单位不再成为生活的“标配”,过去的人认为离开单位是不可想象的,现在很多人适应了漂的状态。
但人最终是生活在社区里的,社会人其实是社区人。从上世纪50年代开始,联合国和100多个国家、地区已经把社区建设作为影响未来的全球、国家或地区的发展战略来对待。我国从20世纪80年代中期开始,从社区服务起步,到文明小区建设,再到全方位的社区组织体制建设,社区建设越来越受到重视。
从单位制转向社区制,从单位人转向社区人,这是历史的必然。在单位制出现的宗族社会,联结人们的是血缘和地缘,出现单位组织后,联结人们的是业缘。现在,社区里的人来自四面八方,虽然没有血缘、地缘和业缘关系,但他们所处的社会阶层比较一致,从而走到一起来。
挑战当然是巨大的,不说数以千万计的流动人口,光说800万的淘宝店主,还有那些共享经济的实践者们,比如那些专车司机,他们算不算有单位?怎么建立起他们与社会的联结通道?这些都是值得研究的课题。
解放周一:单位曾给予人们的情感慰藉和情感支持,是否同样可以在社区里找到?
章友德:这个问题需要一分为二地看。我们既要加强社区建设,增强社区内人与人之间的沟通、联系,也不能完全抛弃原来单位所具备的情感功能。传统单位是和人的所有个体记忆联系在一起的,今天我们虽然不会对一家单位“从一而终”,但即使在完全遵循劳动力市场经济配置的工作场所,人与人之间依然需要彼此信任的同事关系,依然有着情感上依恋与互动的需求。
在市场经济条件下,采取非市场经济的手段,来凝聚人心,创建温暖、有特色的企业文化,这是我们在改革过程中要注重的。不能光要活力,不要温情。在这方面,日本的企业制度值得我们研究。日本企业是终身雇佣制的,一个男人在企业里工作,妻儿的医疗都有了保障。没有淘汰制,何以能激活劳动者的积极性?我相信它在分配方面,在内生动力方面,都应该是有措施的。以前,美国企业人不冗于事,一旦发生经济危机,就大量裁员,但当下美企在向日企靠拢。谷歌等一些美国公司,都在努力建设一种类似于家庭的企业文化,他们相信,只有当人的情感需求得到满足后,才能激发出更强的主观能动性和创新欲望。
解放周一:从2011年开始,单位制度改革进行到了高校、医院这样的事业单位,这些庞大的由财政支持的机关和行政事业单位,改革的难度不小。
章友德:很多人认为,改革会让自己的利益受损,而没有想到,当所有人的潜力都释放出来时,所创造的增量是惊人的。
在对单位的选择和转换中,个体越来越对自己的价值有清楚的认识,越来越有自主性。而个人价值得以实现和最大化,单位和社会的价值才能得以实现和最大化。
改革开放后出生的几代人,和上几代人对单位的认识和选择是不同的,人们越来越以自己的志趣为选择标准,越来越以个人的价值实现为选择出发点,这意味着无数的个体意识已经觉醒了,整体的国家的价值,将由于无数个体价值的觉醒和实现而被大大地提升,国民的创造性和勤劳本性将得到进一步释放。我对未来是充满期待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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